这是不同寻常的一天。
奥兰多迅速坐下来,床垫因为他的重量而微微下陷,一条凡士林纱布岌岌可危地悬在他颤抖的双唇间,磨损的末端紧紧裹在他的右手腕上。他拧着手一圈又一圈地缠上纱布,眉头紧皱,呼吸不稳。淡淡的凡士林气味逗留在他的唇间。
他给每一根手指缠上润滑的纱布,消过毒的洁白纱布冰冷光滑,还有点蓬乱。从头到尾缠完,他又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卷干纱布,开始再缠一遍。现在他的双手已经麻木,手指变得笨拙,注意力也开始动摇。一条纱布从手上掉下来,挂在他弯起的胳膊肘上。
“快了,”他想。他抬起胳膊,紧皱眉头,纱布底端刚好在他够不到的地方。他甩甩头,弯下脖子,用牙咬住部分纱布,没想到片刻后就松脱了,纱布再次从胳膊上飘落而下。
他咬紧牙关,全身涌起一阵焦灼,泪水刺痛了双眼。这是他每天早上都要经历的挣扎。不是为包好他的手,而是为克制他脆弱皮肤下涌起的激动情绪。比起包扎,挫败才更是家常便饭。
“这是我的错。”他低头盯着纱布自言自语。过去的几个月里他的双手双脚变得非常糟糕,他没有小心翼翼地处理那些水泡。右手上的一个感染引起了他的注意,现在他每天都要包扎,他已经好几年没这么做过了。
患病13年,他仍然在与折磨他的强烈的无助感抗争,这几乎占据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不过今天他可没时间流泪。他看看自己的左手,做了个鬼脸。
一小滴汗水滚下前额,他抬起同样包扎着的左手,畏缩着从胳膊上拿起纱布。“该死,”他咒骂着,咬紧嘴唇,尽可能快地包裹起右手。
包完后会一直有些疼。大约一小时后纱布才会变软,成为他的又一层皮肤。
终于,他用僵硬的手指压实了拇指和食指间纱布的末端,他的手完全包好了。
他笑笑,试图平稳沉重的喘息——颤抖侵袭上大腿。麻木被疼痛所取代,疼得他头晕目眩,眼角盈泪。
“还好,”他虚弱地站起身说道,声音发抖。走出卧室前,他在镜中瞥了眼自己:头发粘在额头上,脸色白得吓人。他停下脚步,靠近镜子,嘴角微微撇下来。“好了,呼吸,”他对自己说。他望见双唇因为一个痛苦的呼吸而张开,一滴眼泪滚落面颊。那滴苦涩的眼泪滑过唇边落进嘴里,他绝望地咽下。不过是一滴眼泪,却将什么牵入肺腑,感觉呼吸急促,不能自已。
而后看着镜子里零乱不服帖的卷发,幽深濡湿的双眼,菜色的皮肤,他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孤独一人,为什么没有人想要握住他脆弱无用的手。他恍惚地捏紧手指,疼痛迅速贯穿全身。“妈的。”不过疼痛渐轻,变成了一种钝痛。
他不能再想这些了,孤寂长夜他都在与镜子搏斗。但是他看不见镜子里所显现、所真正投影的——柔和、温暖而勇敢的美人,甜蜜而脆弱的渴望被爱。镜子反射出浓密的深褐色卷发披散在修长优美的脖颈上,光滑的肌肤,雪花石般的苍白。纯真的棕色大眼睛,小小的黄斑温暖着深色虹膜,从下往上看去,柔美的睫毛紧贴着欲滴的眼泪。奥兰多纤细高挑,颧骨高起,双唇微蹙,他优雅得完美无缺。
当他站在镜子前,他看不见这些,他只看见微弯的鼻子和黑眼圈。煞费苦心地梳开额头上汗湿的头发,他从镜子前转过身。
眼下这就够了。
穿上外套,小心地调整好肩上的黑色小包,他走出小公寓的客厅,注视着门。
“有人需要你,别怕疼,那只是暂时的。”他大声说,为自己为新一天鼓劲。半路经过胖胖的虎斑猫,他拍拍这个正甜美酣睡的家伙的脑袋。“乖乖的,猫咪,”他说,尽可能轻巧地转开门把手。有一点刺痛,不过他还能应付。门打开了,之后锁门的艰巨任务让他严阵以待。
不过这算不上什么新鲜事,算不上。这习以为常,自从记事起他就学会忍受这些。疼痛是家常便饭,压力更是如此。
不,不寻常的不是疼痛,而是今天,是星期三。
把钥匙插进锁孔,他叹了口气——今天会顺利的。而后,他的电话响了。他皱起眉头,走进屋里,轻轻拿起电话,举到耳边。
“喂?”他有气无力地应道,声音泄露了底气,他的手抖个不停。只不过是握住电话的小动作,就让疼痛贯穿手臂。
“是奥兰多吧,你今天不用来了,”伊利亚在电话那端发威,“我们今天一点儿都不需要你。躺着去吧,你这个大笨蛋。”
尽管不舒服,奥兰多还是笑起来。“利加,不知道就别瞎说。你缺了大卫,丽芙应付不来小孩,而你本该完成全部的新文件归档。我这就来,就这样吧。”
“奥兰多……”
“听着利加,我之前已经出门了,没必要现在还呆在家,”奥兰多说,语调近乎请求。伊利亚当然了解,了解奥兰多的那些早晨。
“你看,你还不能帮忙整理文档,奥利。”伊利亚答道,试图让语气轻松起来。
“对,可我对小孩很在行,今天你应该有一大群吧。我可以给他们读完彼得兔。我甚至可以趁你没发觉剃光你的头发。”奥兰多说,把电话换到另一只手。他畏缩了一下,伊利亚沉重的叹息透过电话线传来。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奥利。过来吧,我喜欢你待在这,不过今天你不当班……你需要……”
“不,你需要我。现在你们需要我。我一会儿去乘地铁,不就是力争上游嘛?半小时内见,利加。”
“好吧,你这个顽固的小……”伊利亚打了个磕巴,“鱼。”
“有小孩在?”奥兰多问,听到电话那头微弱的咯咯笑声。他听得出伊利亚用手捂着话筒,非常轻声地说话,奥兰多知道是八点钟的那拨孩子。
“你猜对了,”过了一会儿伊利亚说,声音再次清晰起来。“我想我很快就能见到你。当心点。”
“你也是,管好你的嘴,利加。”
“哈。”
“拜。”
八点半奥兰多离开了他位于格林威治村的公寓,前往附近的地铁站。他步履轻快而小心地顺着银行街前行,走进车站前他给包扎着绷带的双手套上了黑黑大大的连指手套。那些令人不快的注视或者更糟糕的怜悯都无益于他。因为步伐稍快,他的脚有点疼,不过他不会迟到,他知道绷带可以承受住。
呼吸犹如一阵轻烟吹散在冷空气中,他走在落叶覆盖的排水沟上,听见脚下的树叶发出破碎的呢喃。
进了地铁站,他从口袋里掏出乘车证,僵硬的手几乎无法拿住。
行程上显示“索霍站”,他上了熟悉的Q线列车。乘客都是奥兰多的老熟人,他通过公文包和单调的套装了解他们,他们通常在长岛和新泽西间往返。他们都是为繁忙的日子、繁忙的工作、繁忙的生活而奔赴纽约。奥兰多微笑着坐在位子上,为自己在图书馆的平静生活感到高兴。
“套装”们几乎没留意奥兰多,不过近来他们总是留给他一个单独座位,因此他知道他们并非漠不关心。
但是今天是星期三,奥兰多从来没有在星期三搭乘过地铁。于是第一站过后,当一个金发的高个子男人慢吞吞地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时,他只是转开身,扭头朝向窗外。
这的确是不同寻常的一天。
*****
维戈从没搭过地铁去上班,他不喜欢人群在狭小幽闭的空间里共同呼吸的感觉。
他通常喜欢轻快的步行,从他那哥特式公寓的台阶走到街对面隐蔽的停车场。那座建筑令人敬畏,淡奶油色的外墙装饰着精心的雕刻,每一扇窗户上都镶有铁条拱门,维戈的客厅外就有一个很大的阳台。到停车场走不了多远,却令他热血沸腾——为新一天而抖擞精神。
现在正值秋天,他倍加享受这一行程:冷冽空气的清爽气息,还有他漂亮的皮鞋下枯叶“嘎吱嘎吱”的破碎声。他饱享寒冷与真实,而后坐进外形流畅的卡迪拉克的完美座椅,将一切关在门外。
这对他是完美的平衡(某些事在他四十多年的另类人生中自始至终的完美),但是一连串烦人的事情导致他要在星期三买一张去往公园广场的Q线地铁票。他被吵闹的广播唤醒,电台主持人在空洞地喋喋不休。不过,交通报告引起了他的注意。
虽然第七大街经常在早高峰时间拥挤异常,但这天早上情况还是超出了预想:彻底堵死,动也不动。
维戈没法从这条路去上班了——至少没法准时到了,而他还有事情要处理。他雇了一位新厨师,一船新鲜的淡水大马哈鱼会在10点钟到货,还有肖恩威胁如果维戈再迟到一次,就让他一个人改菜单。
“经营自己的餐馆就是这样了。”他嘟囔着,下了床,一个接一个地斟酌头脑里的选项。地铁是合理选择,维戈是一个特别讲究逻辑的人——虽然他各方面都有点古怪。
他上了列车,穿着一身深灰,混杂在“套装”们中间,不过他的衣服缝线更紧密些,外套更合身些。车厢并不太挤,他本可以给自己找个单独座位,但是列车突然启动,于是他小心地坐进了第一个能坐的位子。
一个年轻人和他同座,暖和地裹着大羊毛外套,戴着黑色绒毛手套。“不,不是你的座位,其实是他的,”维戈想,盯着地面。这就是乘地铁的方式,对不对?眼别乱看,手别乱动,遵守衣帽间礼仪。
不过他一直有点古怪,他一直有自己的行为方式。
那个星期三以前他从没乘过地铁,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如何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