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视着水。
蒸气从浴缸深处升起,模糊了窗户和远处墙壁上的小镜子。浴室很小,不过浴缸棒极了。
经历了这样的一夜,奥兰多只想浸泡出体内的一切。
水快要溢出浴缸了,奥兰多让水注到极限,而后他小心地拧上龙头。
他知道自己泡进去时会水会溢出来流到地板上,不过他不在意。水会干的。
差不多十点了,他盼望能在热水里打个盹。他背对着镜子,轻轻脱掉毛衣,把它放在水池上。而后是裤子,深灰色的裤子轻易地滑到了地板上。他的双手犹如某种自动装置,不去理会从修长手指指尖蔓延到手掌、手腕的刺痛。
当短裤落到地上,他开始解纱布。
他喜欢让自己的双手脱去纱布的保护,好好浸泡在水中,即使一开始皮肤会刺痛。这不是清理伤口的最好方式,奥兰多的医生其实告诫过他不要这样。水泡破开时会很容易感染,过去的这几个月已经提醒了奥兰多。
可是这是他纵容自己获得的极少享受之一。
他以前从未这么喜欢洗澡。当然年幼时,他从来都没法忍受在一个地方坐上太久。他一直淋浴,又快又简单。
当然,世事已改。到了奥兰多11岁那年,他开始出现皮肤问题。
他第一次注意到不寻常是在一次特别剧烈的足球练习后。他是一个异常活跃的小孩,精力旺盛,躁动不安。
他穿着双很紧的鞋东奔西跑了一整天,又踢又跳。
那天晚上他到家时,他的脚后跟上有奇怪的水泡。他妈妈注意到了那些水泡,当然,也没多想。奥兰多是个精力旺盛的孩子,当然难免有些碰撞擦伤。而奥兰多的皮肤一直相当敏感,所以他长水泡也没什么不寻常的。
日复一日,水泡渐多,以至于奥兰多走路都有了困难。
看了一次医生没有效果,医生只是建议少做剧烈运动。水泡在好动的孩子中是寻常事。
于是,奥兰多错过了一周的运动。
而后他错过了两周,三周,但是水泡却不断恶化。
奥兰多没去上学的那天,他因为手指上的伤痛而醒来。他无法写,甚至无法抓东西,水泡太疼了。
这时,索妮娅开始担心了。
她带奥兰多去看另一个医生,诊断结果彻底改变了生活。奥兰多患有一种罕见的皮肤病,名叫大疱性表皮松解,一种很可能伴随他一生的病。说来也怪,这种病通常遗传自父母一方,但是无论是索尼娅还是她已故的丈夫都没有患EB的症状。更糟糕的是,这位医生也无望治愈它。好在他得的是这种病非常轻微的一种类型,名叫单纯大疱性表皮松解。即使是这种轻微类型,奥兰多仍然要经历疼痛的水泡,而且必须给双手裹上绷带,多数患这种类型的病人不必这样做。
虽然疾病很痛苦,但是它不像其他一些类型会致命,而且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这种病的症状有望得到改善。
但是奥兰多的生活依然改变了。上学成了负担,奥兰多受到的更多影响来自于同龄人对他的孤立而不是疼痛。水泡容易处理,但是奥兰多失去了同学和朋友。
他们看的每一位医生都得出同样的结论:这无法治愈。
为了儿子能有一个正常的生活,索尼娅不顾一切,她挥别了家人和朋友,搬到了马萨诸塞州。她自己做了很多研究,她知道在纽约可以找到世界上最好的医生,还有“黛布拉”——一个支持EB患者的非赢利组织(见译者注)。
通过“黛布拉”奥兰多可以见到别的EB病人,虽然他对遇见的孩子有点害羞,但是他感觉他终于找到了一个适合自己的地方。
虽然仍没有找到治愈的方法,但奥兰多的医生很乐观,而且他们以前也治疗过其他EB患者。他们开药减轻疼痛,教奥兰多和索尼娅如何在水泡失控时包扎双手。
在某种程度上,包扎让奥兰多过上了半正常的生活,虽然他妈妈在家里给他上课。他也仍然会和其他孩子有联系。索尼娅会每天送他去图书馆,因此他开始对读书充满热情。
奥兰多变成了一个富于耐心、安静内向的孩子。他需要忍耐以继续生活。一切都变得缓慢而规律。
他一切事都听妈妈的,虽然有时她的关心几乎不可阻挡。当奥兰多长大些,他越来越少包扎他的手脚。他上了一年大学,而后身体和精神上的压力超越他能所承受。
现在,他独自生活在纽约,他再也无法假装EB被控制住了。他又恢复了包扎,疼痛让人心烦意乱。
奥兰多重重地叹口气,打破冥想,解开了手上最后一条纱布。纱布紧缠着,带着一阵刺人的灼痛散开来。
他看着右手,被摧残的发红皮肤令他皱起了眉。几个月前他的双手甚至还没现在一半疼。要怪只能怪自己,是他把底线越推越远。
今晚似乎达到了他胆大妄为的顶峰。
他是个多么胆小的家伙啊,他清楚这点。
他全然不知维戈会对他留下截然相反的印象。
奥兰多撇开脑海中关于今晚的一切念头,光着脚小心地走向蓄满水的浴缸。他甚至没试试水,就伴随一声满足的低吟钻进了浴缸。
水非常烫,不过他发现热度似乎把疼痛从体内排出,让他彻底的存在。
但是有一些疼痛是不能被治愈的。
他深没进去,水淹到了下巴。每一寸肌肤都灼烧了许久,而后他适应了新的水温。奥兰多马上感觉到热水驱散了背部的紧绷。而后他放松下来,渐渐合上眼,水的舒适感包围着他。
他泡了一会儿脚,而后伸直双腿探出水面,脚后跟搭在浴缸的一头。双手舒服地放在肚子上,一只轻搭在另一只上面。
这是众所周知的惯例。他会打瞌睡,直到水温转凉,而后迅速地洗身体、洗头发。这种草草行为不仅是因为温水不舒服,也是为了避免不必要地刺激到被水泡软的双手肌肤。
不过今晚不同。
他太紧张以至于无法瞌睡,虽然他的身体已经非常放松。而他的头脑拒绝停工。
关于今夜的种种念头无法被湮没。
比那些念头更糟的是感觉。让他更懊恼的是,原始的兴奋依旧在腹内逗留,裸露无助于情形改善。这是一个心烦意乱的夜晚,远不能算完美。
为什么他的两条手臂直起鸡皮疙瘩?
奥兰多随后放松地睁开眼,向下看着他纤瘦的身体。
他颇为不快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有点觉醒。目光顺着光滑平坦的腹部下滑到大腿,而后是双腿间卷曲的小小密丛。
他的整个身体泛红,唤醒的火热感觉并非只源于水的诱惑。
奥兰多不是个假正经,只是他几乎无法解决自己生理方面的感觉。
以前他曾被某些人吸引,无可否认地被唤醒,甚至有时候到了窘迫疼痛的程度。他知道,对他来说有这种感觉很正常。
虽然他经常发现自己不适、泄气,但是他可以接受自己的性向和身体的反应。
但不是现在,不是对维戈。
维戈是不同的,奥兰多喜欢他。他对这个男人感兴趣。这是他无法否认的。
维戈令他惊奇。
奥兰多不知道他对维戈有何期待,但是知道他真的无权怀有任何期待。维戈没有对奥兰多的过度反应反应过度,也没有避而远之。
他只是在那里。
“一个平静的存在。”奥兰多想着,更深地没入水中。
奥兰多皱着眉,竭力想摆脱这些想法。但是他无法将自己的思绪引向别处。
维戈会想要抚摸他。
如果他们以亲密的方式接近,维戈会想吻他。奥兰多知道,维戈会坚定可靠、温柔甜蜜。还有狂妄自大,维戈会让人吃惊、咄咄逼人、骄傲霸道。
他会成竹在胸,确信他知道什么对奥兰多是最好的,而且温柔异常,仿佛害怕打碎他。他的甜蜜会化作溺爱又屈尊的话语。
奥兰多在他身下会变得脆弱而轻微。
但是维戈已经触碰了他,那独一无二的温柔触摸足以让奥兰多眩晕。这可不是安全的幻想。奥兰多发出轻柔的叹息,腹股沟继续绷紧。
他的欲望顽固地挺立,在暖水中湿润,泛起粉红。
他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柔软的手掌覆上坚硬的欲望,只是握着。
他想要更多,更多,但是这不是他所能给予自己的。他移动双腿,并得更紧,寻求更多诱人的挤压,纤细修长的双腿几乎无法蹭到自己勃起的根部。
他想着维戈。
只是他的微笑,还有他低声说话的方式。他不再想着烦恼或是未来,只是任甜蜜伴随始终。
双唇因一声温柔的呻吟而分开,他握紧自己。渴望压倒了他,呼吸在紧闭的双唇间被窒息成小小的喘息。他猛地闭上双眼,黑暗连同强烈的渴望充满了他。
他从未真的被吻过。维戈会介意吗?
他的双唇放松,水从身侧流下。他嘶哑地呻吟着,松开了轻握在勃起上的手,拒绝了渴望的摩擦,刺痛的觉醒变得太过强烈。他时常会想知道,一只可靠而有力的手会是什么感觉。
此刻奥兰多的腹部肌肉不住颤抖,下身恼火地挺立着。兴奋感涌上皮肤,涌过他身体的每一寸,敏感而湿润。
维戈曾关爱地触碰他,他的脖颈、手臂……
维戈会想要这样的他吗?
奥兰多想起维戈的双眸。
是的,这个男人想要他。
“靠,”奥兰多一声嘶响,强迫自己坐了起来。他茫然地盯着墙,咬紧嘴唇。“靠靠靠。”
这是一个迷乱、奇妙而糟糕的夜晚。
这将是一个漫漫长夜。
***
“告诉丽芙,她中午的阅读小组被取消了。”伊利亚有气无力地说,双脚搭在他从阅读室里拖来的一把小儿童椅上。
奥兰多从电脑屏幕上抬起眼,皱着眉头。“她就坐在离你两步远的地方,你自己跟她说。”奥兰多畏缩地瞟了丽芙一眼,但是她正忙着研究指甲。
“伊利亚,我从来没有中午时间的阅读小组,”丽芙语气平平地答道,将头发甩到背后,站起来。“周六中午一直是大卫有阅读小组。你知道的,你做的日程表。所以别犯傻了。”
伊利亚向一旁探过头,严肃地看着奥兰多。“你可以告诉丽芙,我上周调整了日程表,如果她不想看——”
“如果你改了日程表,那你没有把它贴在休息室里。”丽芙没好气地评论道,“如果你没有把它贴到休息室,那么——”
“丽芙会很高兴地注意到日程表已经张贴了,已经贴了一个月了,就在更衣室里!”伊利亚怒气冲冲,站起来对上丽芙愤怒的目光。
“为什么你把它们贴在更衣室里?”
“奥兰多,向丽芙解释它们被贴在更衣室里是因为——”
丽芙和伊利亚之间一来一往的口水战仿佛没有尽头。奥兰多感觉他的头都要炸了。
他本就情绪低落,现在两个最好的朋友又争吵施压,他觉得自己快要失去自制了。奥兰多坐在他们中间,眼睛盯着电脑屏幕,试图在他们的喊叫竞赛中装聋作哑。
他们一早上都这样,而且他不像大卫,不可以偷偷溜开。他在和丽芙一起整理新目录,虽然奥兰多似乎做了大部分的工作。
更确切的说——是做了全部工作。
今早稍早时,丽芙对新系统提了一些建议,主要是针对伊利亚对一个兼容程序的选择不当——很显然那除了能收集他的连环漫画,对组织其他东西毫无用处。
奥兰多知道,建议切中要害。
“奥兰多,告诉丽芙如果她想插手我的私人生活……她别想!”伊利亚直接朝丽芙喊起来。
“当你吻我时,你的私人生活就变成了我的私人生活!”丽芙反唇相讥,奥兰多叹口气。
奥兰多确信这场争吵会持续到下午,直到伊利亚像个小孩子似的败下阵来请求原谅。丽芙看起来对男人有这种影响力。
到了这种程度,伊利亚已经完全被丽芙影响了,他甚至忘了一开始是什么让他和她争论的。
卫生间。
维戈。
他们没有对奥兰多的约会谈起一个字,享受到摆脱他们“包打听”的小小清静时,他也感觉到一丝失落。这并不是说他想谈论维戈,真的。
不,不,根本不是。
他也没有一整夜都对这个年长男人怀着难耐的渴望。
完全不符合事实,那种情况只持续到今天早晨。
他只是想要他们问起那个约会,那样他就可以客气地要求他们别问了。奥兰多又皱起眉,看见丽芙朝伊利亚做了个粗俗的手势。
而后门铃响了。
“我……去开,”奥兰多喃喃地说,迅速离开了房间。无论是伊利亚还是丽芙都没注意到他离开,奥兰多找到了解脱。“感谢上帝,”他想。
大卫在门口和人打招呼,奥兰多走过,一心想去整理成人小说区。
但是当大卫退到一旁时,他突然停下脚步。
“他在这,”大卫转向奥兰多,高兴地说。
奥兰多目瞪口呆。“你怎么来了?”
译者注:黛布拉DebRA的名称有两个含义:1,这是一个英文缩写,全称是Dystrophic Epidermolysis Bullosa Research Association of America,即美国营养不良型大疱性表皮松解症研究协会。2,这是DebRA协会创始人女儿的名字。黛布拉出生时就患有大疱性表皮松解症,她于1980年17岁时夭折,在她死的前几天,她母亲创建的慈善组织DebRA资助的第一个研究项目启动了。这个组织的宗旨是为EB个人和EB家庭提供服务,以及推动提供EB个人和家庭需要的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