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兰多翻到下一页,这已是今早的第三次了,手指颤抖时他不得不把书放在大腿上。车厢拥挤,奥兰多正费力地拿着他的书。
他套回手套,小心地拿起那旧抄本《伊坦·弗洛美》(译者注:美国女作家伊迪斯·华顿的小说)。他笨拙的双手无法完全抓住书,当列车在下一站急刹车时,他看见那本心爱的书散落到地上,不可避免地被涌向门口的忙碌的“套装”们毫不大惊小怪地踩踏了。
奥兰多皱起眉,觉得这已有一些脏乱的第一版抄本还是值得的,于是弯下腰重新拾起它。
但是有人抢先了。
奥兰多抬头看,脸色立刻明亮起来。
维戈朝他微笑,慢慢走过来坐在奥兰多左边的位子上。他轻轻地把书放在奥兰多腿上,把手插进口袋。
“交通一团糟,”维戈平静地说,列车缓慢启动。
“噢?”奥兰多问道,把脸从维戈那转开,想掩藏流露在脸上的易于察觉的愉快表情。维戈迅速靠近了些,在列车加速时哼地应了一声。天空明亮,奥兰多竭力想聚焦于模糊的窗外被阳光照亮的暗黑建筑,而不是身边的温暖存在。
终于,奥兰多转身面向维戈,双手近乎疼痛地抓着他的书。
维戈仍旧自己哼着曲子,不过抬头发觉了奥兰多凝视着他。他朝一边支起头。“也许我只是习惯了地铁。”他承认。
奥兰多咬着嘴唇,靠近地看着维戈。“那么,”奥兰多微弱地开口,“我是不是可以拿回我的钢笔?”
“当然,”维戈立即答道,“等你讨厌我时。”
奥兰多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顶顶维戈的胳膊。“那把它交出来吧。”
“哎哟,”维戈摸摸他的胳膊,带着震惊的语调说,“你卑鄙。”
“我觉得我是太仁慈。”奥兰多傻傻地笑起来,维戈转转眼睛。
“留待裁决,”他答道。
“噢,看来你并不完美。”奥兰多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整个脸都皱了起来。早晨的阳光在他的脸上投下纹路,和维戈坐在一起他禁不住感觉舒服,就好像这是某种习惯。
“累了?”维戈问道,没理会奥兰多的猛捅。“昨晚睡得太晚?”
“我不累。”奥兰多嘀咕着,又是一个哈欠。
“小睡一会儿。”维戈说。
“好的,妈。”奥兰多嘲讽道,脸色暗淡了些。维戈立刻注意到这变化,他的嘴耷拉下来,微微皱眉。
“对不起。”维戈道歉,给了奥兰多一些空间。
“不,没关系,我很好,”奥兰多说道,扯出半个微笑,“只是有一个艰难的周末。这也是为什么昨晚我必须离开那房子。”
“你妈妈?”
“我当然爱她,可她总想事情按固定方式——按她的方式发展。我想她其实明事理。”奥兰多说着又回头看向窗外。
维戈看着阳光轻轻拂过奥兰多凌乱的发丝,给那卷发染上了淡淡的赤褐色的光。头发垂下了轻柔的一片,他想要朝一边拂开那卷发,看看奥兰多绯红的脸颊。
不过,他摆脱了这想法。
“父母也许是有点多事,”维戈说,“幸运的是我的父母在千里之外。”
“我不认为我妈妈在哪会有什么要紧,”奥兰多哼了一声说,“如果她认为我碰破了指甲之类的,她就会跃过大洋来。”
“噢,少来,”维戈难以置信地说,“你一定是夸大其词。”
奥兰多把额头压在玻璃上咯咯笑起来,窗户因他的呼吸凝起了雾。
“也许吧,”奥兰多的声音只比低语高些,“看起来我有戏剧演出的才能。”
“哈,我猜这就是为什么你读伊迪斯·华顿?”
奥兰多把鼻子压到玻璃上,微笑起来。
“也可能是因为我是难以置信的同性恋,”奥兰多答道,“大概是伊利亚说的。”
“对,嗯,他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奥兰多猛地抬起头,脸上的严肃神情立刻消融为一个大大的笑容。他笑出声,眼睛眯起来,维戈的目光捕捉住那长长的睫毛和眼睛周围可爱的纹路。
“我妈妈会赞同的。”奥兰多哈哈笑着说。
而后列车停了,奥兰多微微朝前冲。维戈抓住他的肩,当列车停稳时搂着他。奥兰多仍旧笑着,重重地靠着维戈。
“你闻起来好像……”奥兰多开口,而后脸红了。
“噢,又一次卑鄙?”维戈问道,奥兰多向后靠着座位藏起他的脑袋。
“我到站了。”奥兰多嘟囔。
维戈假想肩上的热度是奥兰多的呼吸。
“借口。”维戈回嘴。
“对,我有成千上万的借口。”奥兰多说着坐直,从维戈那撤回身。他收拾起东西站起身。
“别忘了午餐。”维戈说,奥兰多向后拂开一卷长发。维戈带着种不可理喻的嫉妒看着那动作。
奥兰多看起来像是考虑了一下那主意,而后问道,“你是不是带上钢笔?”
维戈叹口气,砰地向后一靠。“我想是,”他说道。
“那么一言为定。我大约十二点在图书馆外见你?”
维戈点点头,奥兰多最后一次微笑,转身出了车厢。他一走上站台,维戈就看见奥兰多拉开外套,把书放进里面,露出了他衬衫上一颗明黄的扣子。
维戈会形容这颜色为……格格不入。
***
“噢上帝,利加,我说我原谅你了,”奥兰多呻吟着,“你就让我干活吧。”
“不,奥兰多,”伊利亚神情忧虑地说,“你不能就这么原谅了我。”
奥兰多从电脑上抬起头,叹口气,“为什么?”
“让我为你做些事,”伊利亚满腔热情地宣布,“我要带你去午餐。”
“你为我做的够多了,”奥兰多说,“真的。”
“但是你甚至没告诉我发生的事!”
奥兰多转转眼睛,转向伊利亚。“你只是想要我交待细节。别想了。”
伊利亚怒气冲冲。
“而且,我很忙。”
伊利亚哈欠连天。
“和谁?”
奥兰多没吭声。
“说吧!和维戈?”
奥兰多只是转回身对着电脑开始工作。
“你这个臭小子。”伊利亚抱怨着弯下身子捅奥兰多。门开了,丽芙走进来,伊利亚立刻直起身。
“你的电话。”丽芙客气地说道,遵守了她与伊利亚已达成的停战协定。伊利亚会保持距离,而她将不会被迫使用书砸他的头。
“告诉他们我会回的,”伊利亚自命不凡地说道,“我正忙呢。”
“是你伯父。”丽芙调侃道。伊利亚的眼睛瞪大了,唰地冲出了门。
“谢谢你,”奥兰多敲着键盘嘀咕,“他让我发狂。”
“真的是他伯父打电话。”丽芙说,奥兰多的头猛地抬起来。
“那不会是好事。”
“嗯,我不担心,”丽芙信心满满,“我是拥有图书馆学硕士学位的一员,所以我很安全。”
“那安慰不了我。”奥兰多小心地捏起手说道。他今早刚刚取消了一天的工作日程,他不知道是否能保住他的工作。
丽芙温柔地看了他一眼,奥兰多摇摇头。
“也许没什么事。”他说。
也许是没什么事。伊利亚的伯父伯纳德·希尔,是一位古怪又成功的股票经纪人,也是这座图书馆的主要拥有者。当然这是公共财产,但是他为设施捐赠了足够多的资金以至于不会有人混淆到底是谁真正掌管这里。
这是伊利亚——一个21岁的大学退学生——掌管这座小图书馆的唯一原因。这也是为什么奥兰多在这座图书馆拥有一份可靠工作的原因。伯纳德喜欢奥兰多,允许伊利亚雇佣他,即使他并不具备真正的资格,此外还因为他对文学显而易见的热爱。
丽芙和大卫是这座图书馆里工作的“唯二”的大学毕业生,丽芙很少会允许别人忘记这个。
虽然伯纳德是个和蔼聪明的人,但他要求事情按一定方式运转,也不介意告诉伊利亚他的霉运。这罕见的来自伯纳德的电话通常是负面惯例,伊利亚在这周的剩余时间里将会紧张不安,他会竭力想补救他伯父列出的问题。
“最大可能是关于新的文件系统,”丽芙思考着说,“你知道,伊利亚没有征求他安装的事。”
“什么?”这对奥兰多来说可是新闻。
“对,他觉得伯纳德会认为这太花钱了,”丽芙咬着一边指甲说,“我一样抱怨利加,我可不想看见他为这被解雇。”
“他不会的,”奥兰多确信地说,“他爱利加。”
“我想你是对的,”丽芙说,“无论如何,你快要去吃午饭了?”
奥兰多抬起头看看钟,惊讶地发现快中午了。“对,对。”
“那我也要去了,”丽芙套上外套,期待地看着奥兰多,“你想去熟食店还是街对面的比萨屋?”
奥兰多突然发觉自己的手非常有趣,他把手指围成圈。
“奥兰多!”她大笑着喊起来,“你要见维戈,对不对?”
“别让我在饭前打嗝。”奥兰多乖戾地说。
“噢,甜心。”丽芙乐开了花。她抓住奥兰多的肩膀,在他头顶来了个湿吻。
“对!”奥兰多喊起来,向后推开她,努力想板起脸,“别告诉利加。”
“别担心。”
“上一次有人这么跟我说时,你们就出现在我的卫生间外。”奥兰多摇着头说,“而且,这没什么。我们只是朋友。”
丽芙挑起了一边眉毛。
“我们就是!”
“我不发表评论。”丽芙讽刺地答道。
“对,不过你……你挑眉毛了,”奥兰多揉揉鼻子说,“我跟他说了,我们只是朋友……”
“你跟他说了,嗯?”丽芙笑着,奥兰多一只手放上额头,“好了,你已经提出了你的理由,现在你最好出发!”
她抓起他的外套,披在他身上。
“你比我还兴奋,”奥兰多嘟囔着,“也许你该约会他。”
“他挺可爱。”丽芙撅着嘴说。
“别提醒我。”奥兰多低声说,赶紧出了屋。
丽芙笑起来,他把外套披到背上,而后笨拙地把它套上,拉起了衬衫上的拉链。
对,奥兰多很了不起。
***
“我一定忘了这个,”维戈慢慢喝着水说道,“我的道歉。”
“我知道你的把戏。”奥兰多答道。他小心地折起餐巾放在腿上,发觉自己又在微笑。这餐厅安静又舒适。他们坐在一个大窗户前的小桌子旁,奥兰多想象他犹如一朵鲜花沐浴在全部的阳光中。这想象让他咯咯笑起来。
“你经常自娱自乐?”维戈问道,奥兰多脸热了。
“对,不过当这停止时,我就不那么有趣了,”奥兰多咬着嘴唇说,“别不赞同,你没听过我的笑话。”
“我没这打算。”奥兰多竭力想露出受伤的表情,但是最终却再次笑起来。“那么,要不要我找找藏起来的朋友?”
奥兰多摇摇头,一缕卷发落在他额头。他把头发拂开,说道,“不,只此一次他们是真的在工作。”
“很高兴知道这个。”
“那么,关于你小小的偷窃习惯……”奥兰多声音渐低。
“你那钢笔一定真的有什么,”维戈掰了一半面包条,用它指着奥兰多,“那很古怪。”
这话让奥兰多几乎碰翻了他的水。他脸红得比以前都还浓上十度。“嗯……”
“对不起,”维戈担心他让事情有点太过了,“别听我说的。”
“嗨,你才是那个没还我笔的人。”奥兰多笑着抬头看。维戈放下面包条,笑了。
“你说你不是那么有趣的。”
“对啊,不是那么有趣的样子。”
“好吧,这很糟糕。”维戈承认,拿起面包条以一种气人的方式嚼着,当然绝对是下意识的。
没等他们的谈话继续深入,服务生来到他们的桌子前。她拿出一小本便笺本,大声地嚼着口香糖。“下午好,”她语带无趣。
奥兰多点点头,维戈问候了她一句“下午好”。
她从耳后拔下支钢笔,示意两个人,“一块结还是分开结?”
微微令人不快的时刻,维戈说“一起”,奥兰多轻声提议“分开”。
“一起还是分开?”服务生拍着脚问。
奥兰多看着维戈。“我们可以一起结。”维戈对她说。
“那么一起?好的,我们——”
“不,分开结。”奥兰多打断她,看见维戈困惑的神情。
“奥兰多,”维戈开口,服务生又开始嚼泡泡糖。
两双眼睛抬起来看见她不耐烦的表情。“看样子你们两位陷入了僵局,”她坦率地说,“为什么不讨论一下,我两分钟后回来。”她没等任何一位表示同意就昂首阔步地离开了。
“真粗鲁。”奥兰多推开他的叉子说。
“我只是很惊讶她用对了僵局这个词。”沉默了片刻,奥兰多不安地喝了口水,当打嗝出现时他立即咳嗽起来。“我很乐意付这顿午餐。”维戈平静地说。
“我……”奥兰多拿起叉子,认真地端详它。他凝视的目光转向了维戈。“我希望凡事平等。”他窒息了又一个嗝,喝了一大口水,仍然笨拙地拿着他的叉子。
“我明白,”维戈答道,“我不是想暗示——”
“别担心这个,”奥兰多深吸一口气说,“我希望我不是难相处的人。”
“不,只是复杂,”维戈拿起自己的叉子,碰碰奥兰多的,“绝对是最好的品质。”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对知识分子或者是太多时间泡在图书馆里的‘书虫’的糟糕搭讪。”奥兰多说道。他放下叉子,看着维戈。
“我能否把你比作夏日璀璨?”维戈夸张地引用,奥兰多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译者注:维戈引用的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一句)
“那还不坏。”奥兰多边笑边说。
“我追求俗气,真的。”维戈认真地说。
而后服务生再次向他们走过来。“希望我没打扰,”她的声音里没有起码的关心,“你们两位终于决定了吗?”
***
奥兰多把他的三明治切成小块,用叉子叉起一块。他全神贯注于小心翼翼的工作,当维戈清了清喉咙时他抬起头一脸迷惑。
“嗯?”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奥兰多点点头,咬了口叉子上的三明治。
“你总是这么吃三明治?”维戈问,“我不想无礼,我只是感兴趣。我不太了解你的……状况。”
奥兰多放下叉子,“我的纱布下有凡士林,”他慢慢开口,“这可不是什么最好的调味品。”
“你的手怎么样了?”维戈问道,不确定奥兰多是否会轻易地回答。
“不太好,”奥兰多承认,“我昨天去看了医生。我妈突然向我提出来的。还好,他没有太震动。”
“你还好吗?”
奥兰多歪着头,吸了口气。“我会好的。你知道,每个人都那么精心地对待我,但是……”
“如果我那么做了,我很抱歉。”
“你没有,”奥兰多如实回答,“我希望我能一古脑让你占据我整个生活,摆脱这一切。让你知道我的病的一切。这太难了。”
“我甚至无法想象。”维戈完全无法克制自己,他伸出手越过桌子,两个手指捏住奥兰多的手腕,转动他的手,松松地圈起手臂。
奥兰多没有后退。“当然我可以独立生活。我妈妈只需要对我放手。”
奥兰多与维戈目光相遇,他们分享着彼此理解的瞬间。维戈的手紧了紧,奥兰多微笑起来,他的目光转向了维戈的手。
“这是什么?”奥兰多低声说,发现维戈的拇指上有一个小黄点。
“哈,你抓到我了,”维戈狡猾地朝奥兰多眨眨眼,“昨晚画了些东西。”
“我以为你再也不画了。”
“很高兴改变了你的想法,对吗?”维戈的拇指移上奥兰多的手腕,他们目光胶着。
“对。”奥兰多低声说,慢慢滑开他的手,感觉维戈的手指轻轻擦过他的手掌。“当然。”
“有一天你会不会让我看看?”维戈的目光锁定奥兰多的双手问道。他的手再次抓住奥兰多的手,跟上那后退的动作。
“你不会想看的。”奥兰多呼吸急促,断然地对他说。他几乎无法感觉到维戈的手指,但是这已足够让他知道它们在那。仅仅只是擦过他的指节。“命中注定,”奥兰多绝望地想到。
“我可以。”维戈低声答道。
奥兰多无法承受他们更多的亲近,即使只是呼吸,他往后坐。维戈的手逗留在他手上。
“我能问你别的事吗?”
奥兰多吞咽了一下。“当然。”
“星期三晚上来我的餐厅好吗?你不必非要吃饭,不过我愿意和你分享一些菜单上的美食。主人请客,所以不会有争论。”维戈说着,手指又拂过奥兰多的手。奥兰多没答话,只是坐在那颤抖。“我告诉过你我们正计划做些改变,我想听听你的建议。”
“我?”奥兰多屏息问道,自责自己对维戈的反应。
“你很聪明,”维戈坦率地说,“而且如果我的主意是狗屎你也不会对我说的,所以这会是一个自我施压的夜晚。”
奥兰多咬住舌头,可还是忍不住回应。“你多大了?”
这问题有点离谱,维戈咯咯笑起来。“四十三。”
“好吧,”奥兰多脸色明亮起来,“我想不会有人错把我当成你儿子,你看起来不像。那么六点?”
维戈迸发出热烈的笑声,他们的手温柔相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