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要跟你谈谈。”
“现在有点忙,利加。”奥兰多喃喃地说,整理着图书馆前台上的批准单。左边的大阅览室充满了吵闹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不知怎么回事,这并不像奥兰多想的那样放松。
“让大卫检查那些单子。”一整个上午伊利亚都紧张地围着奥兰多打转,快把他逼到墙上去了。
“我们半小时内就要开始,你就不能等等?”奥兰多没打算要让自己语带尖刻的,伊利亚对这刺耳的回答毫不退缩。这一周他们都看见了彼此最糟糕的一面,所以口舌之争可以被原谅。奥兰多还是对此感觉很糟糕。“对不起,利加。这一周好像永无尽头。你想说什么?”
他继续整理单子,确定每一张单子都签到了正确的位置,不过对伊利亚点点头示意开始。
“也许不是最合适的时机,”伊利亚开口说,“但是因为这段时间我们饱受压力……”他靠过来,翻动着衬衫袖口。“我真的担心你。”
奥兰多的手停下来。“我想你说过了。”
“我知道这周你在休假的日子来上班时撒谎了。”他继续说,声音在人群高声的嘈杂中近乎听不见。“我们都对现在的局面彻底昏了头。我是说,这是很难处理,但是你最近看起来非常闷闷不乐。阴郁。我以前从没见过你这样。”
“我不太好,”奥兰多柔声说,昂起头对上伊利亚的大眼睛。“别假装震惊,我在努力再也不对你这家伙隐瞒那么多事。事实是,我的情况更糟了。”
“奥兰多你需要去看医生——”
“我看了,”奥兰多打断他,“我向你发誓这是真的。”他四周看看,发现丽芙和大卫正把一小群孩子赶到他们搭建的临时舞台后面。伊利亚跟随他的目光。“我想自己告诉丽芙,不过我现在告诉你。我已经开始心理咨询,我想这真的有帮助,你知道,敞开心扉,释放压力。”
“天啊,希望如此,”伊利亚抓住奥兰多的手腕说,“我想我们为担心你都把自己搞疯了。不是说我是表现最好的……”
“没关系,我也的确没有支持你。”
“有你在我的空虚生活是多么幸运。”伊利亚轻轻捏了捏奥兰多胳膊声音沙哑地说。两人相视,由衷微笑。
“我只好让自己更戏剧化了。现在告诉我,丽芙怎么了?”
伊利亚转转眼睛,猛地推开了奥兰多。“和平时一样,极为讨厌我。我是个不怕受罪的人,是不是?”
“至少你有好品味。”
“你怎么样?”伊利亚挑起一边眉毛问,“维戈如何?”
奥兰多咳嗽起来转开脸,发现自己又在忙碌于那些批准单。
“天啊,你知道吗,你太不够狡猾了?”
奥兰多没答话。
“我是不是要为了你给他来点狠的?”伊利亚问,如果不是为伊利亚声音里的认真,奥兰多根本笑不出来。“我就在这条街下面学搏击操,奥利。”
这让奥兰多又笑出了声。“天啊,利加,你就是知道如何让我开心。”他笑得气喘地说。
“嗨!”伊利亚不知是该骄傲还是该生气,“认真点,他干什么了?”
奥兰多摇摇头,平定呼吸,仍旧微笑着。“是我的错。”
“但是—”
“这是不是有什么隐情,还是伊利亚只是又在让自己难堪?”丽芙打断他们,奥兰多发觉自己又笑起来。“他终于笑了,”她对自己嘟囔,“你们两个懒人是想帮大卫和我,还是我留你们继续发疯?”
伊利亚哼了一声,奥兰多咧嘴一笑。“让我们开始吧。”奥兰多愉快地说。
***
“芙洛西(译者注:《彼得兔》中的一个兔子角色)丢了个耳朵!”丽芙翻找着帘后的道具箱嘘声说。他们彻底投入剧中,虽然有点小挫折(包括丢了耳朵),不过观众看起来很喜欢这演出。
“它一定在这里什么地方。”伊利亚低声说,他被一圈都穿着兔子服的孩子们围在里面。他猛地向上探出头,朝丽芙眨眨眼。“我有个主意。芙洛西,到这来。”他抱起一个大约七岁的小女孩,把她从一群等着出场的孩子里领出来。
“我丢了一个耳朵。”当伊利亚把她放到丽芙身边时,她大声耳语。
“我知道,亲爱的,不过我们会解决的,”丽芙拍拍小女孩的头说,“我们会补救的,对不对?”
伊利亚咧嘴一笑。“你这小信的人。”
丽芙嗤之以鼻,伊利亚在小女孩身边跪下来。“你相信我,对不对?”他问那小女孩。她捏捏他的鼻子,吐了吐舌头。“难对付的公众。”他嘟囔着开始解开他的鞋。
“你要干嘛?”
“她是芙洛西兔,对不对?”伊利亚问,脱掉鞋脱下袜子。他把袜子递给丽芙,她做了个鬼脸。“它很干净!”
“嗯,我无法不说你足智多谋。我猜这必须奏效。”丽芙嘟囔着接过袜子,别上了一个安全别针。“别介意味道,甜心。”她对那咯咯笑着的小女孩说。
“芙洛西,该你上了!”丽芙刚把袜子别到女孩头饰上,大卫就低声说。她跑走了,伊利亚自鸣得意地看了丽芙一眼。
“我足智多谋,啊?”他逗趣地挤眉弄眼,她忍不住笑出来。
“不是那样足智多谋,利加。”
“我还要让你知道我也坚持不懈。”
***
当孩子们站在舞台上谢幕时,奥兰多和拥挤的人群站在一起,轻轻拍手喝彩。演出非常成功,奥兰多禁不住满怀骄傲。他们的确齐心协力,他从来没见过图书馆如此人满为患。
“我们要感谢你们所有人的到来,”丽芙在小小的舞台上快乐微笑着说,“我们马上要进行手工艺制作,也欢迎你们都留下来为你们的孩子签约参加我们的下一个演出。”
又一轮的欢呼响起,奥兰多朝前面慢慢走过去,离开了人群。
“这太精彩了。”
奥兰多朝那熟悉的声音飞快地转过身,脸上明显流露出惊讶。
***
“该死的他在哪?”肖恩冲进休息室,拉扯着衬衫上的领子。“维戈在哪?”
“他刚才在这,”米兰达耸耸肩说。她正在擦拭匆匆的午饭人流过后的吧台,肖恩呻吟起来。
“差不多三点了,”他靠着吧台说,“我要杀了他。”
“冷静点,”米兰达柔声说,给他倒了杯水,“你们得到五点才开始。”
“水对我没用,”他抱怨,“一杯朗姆酒加可乐,马上,这是另一码事……”
米兰达皱着眉,把水推近。“你知道吗,你需要靠水生存?”
“我不是鱼。”他反驳,好歹拿起了杯子,把它压在头上。
“我可不这么看。”
“这不该是来自女招待的挖苦。”肖恩说,门打开几个客人进来,他转过了身。
“你知道你不能靠喝酒摆脱一切。”米兰达柔声说。她知道肖恩非常清楚这是她要触动心弦的时刻。这男人平静又情绪化,容易被激怒。
“噢是吗?我父亲就这样,好像对他非常适用。”肖恩说,不友善地朝米兰达露齿一笑。“你今天还想提供什么其他建议,医生?”
“是的,”米兰达平静地说,把抹布朝肖恩扔过去。她拿过他的杯子,翻过来倒干了每一滴水,而后砰地把它放回吧台上,她的目光坦率地对视着肖恩。“没人喜欢一个汗乎乎的醉汉。为什么不把你自己吸干,嗯?”
她叠起双臂,转过身,对着酒瓶深深皱起了眉头。
***
“姑娘们喜欢这演出。”
奥兰多咧嘴一笑,低头看着几天前他刚见过的两个女孩。“你好夏洛特,你好莱西。”
“说你好。”吉纳维芙说,不过夏洛特正忙着像个兔子似的跳来跳去,莱西正努力要扯开她的辫子。“你们不是有礼貌的吗?”
“我真高兴你们能来,我没想到我会再见到你们三位。”奥兰多坦承地说。
“我们也没想到。女孩们没个停下来的时候,我们就住在这一区,多巧啊。”
而后夏洛特意识到奥兰多是谁,自己贴上了奥兰多的腿。“你好!”她大喊起来,“我的手套怎么样?”
奥兰多笑起来。“非常好。你知道,我把它们放在更衣室里,我可以给它们——”
“她不会想听这种事的,”吉纳维芙打断他。
“它们是一个礼物,”夏洛特认真地说,“我饿了。”
“我们的手工艺活动有快餐,”奥兰多告诉她,“你们都留下来吗?”
“好的,拜托,我们可以去吗?”莱西抓住了奥兰多的另一条腿问。
“只要你们别像猴子打桩就可以。”吉纳维芙坚决地说。她们立刻跑开了。
奥兰多非常高兴又看见她们,花了好一阵工夫带她们参观图书馆。他对这趟参观游览如此投入,以至于没注意到伊利亚丢了只袜子,以及在参考书区远远的角落里,一个高个子男人小心地望着他。
藏在角落里,维戈感觉太不正大光明了。真的,他本打算接近那男人,但是看起来奥兰多炙手可热,他不想打断他。那个正和他说话的年轻女人是谁?
最后看了一眼奥兰多——他正为一排孩子分发饼干,他溜出了门。
一到外面,他就点上根烟,靠着大楼的砖砌墙。如同吸烟的前奏,他吁口气。他把烟叼在嘴里——这是他几乎已放弃的老习惯,深吸了一口。
“你知不知道这不健康?”
维戈动了动,呼出一口真正的烟,乏味地看了伊利亚一眼。
“我不知道。”
伊利亚咯咯笑起来,跳过那巨大的混凝土扶栏,离维戈只有几步远。他朝后踢着脚,朝一边支起头。“嗯,你是不是就这样离开,不让他知道你曾来过这?”
维戈又长吸一口,把烟弹向了混凝土墙,用脚踩灭。“也许这样最好。”
“是指掐灭了香烟,还是指和奥利吹了?”
维戈的目光突然间柔和下来,他蹙着眉。“你可以告诉他我在这……如果你想的话。我只是不想打搅他。”露出个微弱的近乎无法看见的微笑,维戈转过身走下了楼梯,没有回头。
甚至当伊利亚喊出“那你该回头”时也没有。
伊利亚叹息着滑坐在地上,望着维戈消失在城市的黄昏中。
最近,真的天黑的越来越早了。
***
“看在老天的份上,”维戈进餐厅时肖恩高喊起来,“见鬼的你去哪了?”
“出去了,老妈。”维戈反唇相讥,从男人身边擦身而过,朝后看着那巨大的饭厅。“妈的。”
“没错,”肖恩说,声音就像是敬畏,“谁知道会这样?”
房间里挤满了至少六十个雄心勃勃想要成为侍者的人。现在的苦差事只是要把他们从“优秀并耀眼的”和“糟糕并耀眼的”中挑出来。他们都很耀眼。
“大家注意!”维戈走进房间高喊起来,“我是维戈·蒙坦森,这是我的合伙人肖恩·宾,欢迎来到‘公园广场上的城市之光’。我看你们都已经拿了号牌,每个人都是五选一。我们五人一轮,如果我们时间不够也许就十人一轮。到午夜时我们要离开这,所以让我们好好干吧。”
房间很快清空了,维戈在后面一个位子上坐下来,坐在肖恩身旁。他们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米兰达晃悠进来,靠着墙。
“你该死的去哪了?”她卷起袖子问。“我不得不整个下午当肖恩的临时保姆。没法让这个小淘气远离酒瓶。”
肖恩皱起眉,维戈微笑着。“在索霍区有一些我不得不去收尾的事情。谁先来?”
***
奥兰多重重叹口气,放好最后一块饼干,将头压在休息室里冰凉的橱柜上。
“想想,我们下个月还要把这一切再来一遍。”伊利亚诙谐地说,扑通一声坐在桌上。
“我们在想什么?”
“自我辩解,我可没想任何事。”伊利亚讽刺道,奥兰多疲倦地笑起来。他离开那一堆饼干,在伊利亚身边坐下来。
“我们竟然做到了。”
“你做到了,奥利。全过程。”伊利亚真诚地微笑着,虽然他的眼中有某种与这情形并不协调的东西。“你真……令人惊奇。”
“你要让我脸红了,”奥兰多非常轻柔地说,“进展不错,对不对?”
“对。嗨,奥利……”
“嗯?”
两人都在沉默中坐了片刻。
“我还是去帮丽芙弄道具比较好,”伊利亚心烦意乱地说,“你回家,好吗?”
“我真的要让你去干了,我的脚疼得要杀了我。”奥兰多站起来,一只手轻轻放在伊利亚肩上。“为你的好心提前感谢。你知道,我会好起来的。”
“我相信你可以做任何事。”伊利亚回答。
奥兰多真的脸红了。
“你也同样,利加。星期一见。”
***
“嗯……这儿有谁愿意自甘卑贱,做一个……奴隶?”(译者注:这是莎士比亚戏剧《裘力斯·恺撒》中的台词,以下出现的台词均出自该剧)
“如果我们再听一次《裘力斯·恺撒》里的布鲁图的表演,我就要用我的裤带上吊了。”肖恩嘀咕,一位演员在他们面前努力背诵他的台词。
“台词?”那男人问,声音咝咝作响。
一个大概要朗诵同样台词的同行演员,出声地说着那些台词。
“真棒啊。”肖恩呻吟着,一头撞向桌面。
“这是经典名著,”维戈尖刻地说,望着那男人开始与给他提词的人往来争论,“也许在这家伙掌握它之前就是了。”
“要是有这样的人,请说出来,因为我已经得罪他了。”地板上的那人以口形示意,但是那站着的表演者只是板着脸。
“要是有这样的人,请说出来,因为我已经颠倒他了。”那演员大声说,对着地板怒目而视。维戈忍不住哼了一声。“这儿有谁愿意自居化外,不愿做一个……一个……”
“罗马人。”地板上那个小个子男人低声说。
“乡下人。”那演员确信地说。
“是罗马人。”维戈确定地说,肖恩的头又砰地撞向桌面。
“我相信我知道台词,”那男人生气了,明显被冒犯了,“要是有这样的人,请说出来,因为我已经颠倒他了。”他再次重复。
“那应该是得罪。”维戈又说。
“好吧!”那男人拉起他的紧身衣,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房间,没等维戈确定他的号码——57。房间里只剩五个试演者了,维戈感觉偏头痛要犯了。
“下一个?”
那个给另一个演员提词的年轻男人站起来,朝维戈露出个微笑。他有点矮,但是有迷人的外貌。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形成小片的金色发丛,他的灰色眼睛带着欢快的明亮。
“那么你也要演《裘力斯·恺撒》?”
肖恩发出窒息的声音。
“当然不是,”那男人向后转着脖子回答,“我是58号,多姆·莫纳汗。我要表演《雨中曲》里的‘让他们笑’。”
肖恩抬起头,门边昏昏欲睡的米兰达提起了神。
“我们没有伴奏。”维戈告诉那男人,但是多姆只是耸耸肩笑笑。
“这可从没难倒过我。”
“嗯,”米兰达在肖恩旁边坐下来说,“现在什么能阻止你?”
“只有让我滑倒在踢踏舞鞋上。”
***
已近午夜,奥兰多仍在沙发上醒着,猫咪蜷缩地靠着他的肚子。房间漆黑,当后背抗议他入睡的位置时,他呻吟起来。
“你不能假设我睡着了。”奥兰多坐起来对猫咪说,让那家伙跳到地板上。伸着懒腰奥兰多站起来,眼睛疲倦。
这是他认清某些事的精确时刻。外面在下雪,奥兰多走向远端的窗户,手指按上了玻璃。
“好吧。”他低语,让呼气在窗上凝起了一圈雾。“不用等我。”猫咪无趣地看了他一眼,寻找到暖气旁的一个位置,立即入睡了。
已经穿戴好,奥兰多穿上外套,穿过厨房离开了。
***
“让我开灯。”维戈咕哝着,把外套丢在沙发上,摸索着灯的开关。他找到了,他身旁的男人发出了一声笑声。
“狂野的色彩。”
维戈转向多姆,脸上带着古怪的表情。“对,正考虑重画。”
“你在开玩笑?这是发泄。”多姆说,漫步进厨房,摸索那明蓝色的墙。
“像在自己家一样随意。”维戈大声喊,坐回沙发上。
为什么他带这个他几乎不认识的男人回家?当然,维戈知道为什么。他是不是真的已经那么绝望了?
维戈听见流水和玻璃杯叮当的响声。“要水吗?”多姆在厨房里问。维戈回答不用了,当那男人走回客厅时维戈抬起头。他扑通一声坐在维戈身边,吞了一口水。
“让我得到那角色,我对你感激不尽,”多姆放下杯子说,“真的。”
“不需要谢我,”维戈稍作反对,“你是少数真正有天分的人之一。我想我们拥有一些有前途的孩子。”
“孩子?”多姆笑起来,往边靠了点,于是他的腿紧靠上维戈的腿。
“听着……”
“我今晚已经听的够多了,”多姆打断他,“我已经听够了莎士比亚,好几个月都生活规律。”他们的头转过来,嘴唇因呼吸而分开,“为什么你要请我来这,维戈?”
维戈的呼吸变得急促。“不想出去和肖恩喝酒……”
“不想一个人回家?”
“在这城市感觉孤独。”
“我打赌,在你这拥有高级玩意和该死的疯狂墙壁的大公寓里肯定会的。”
维戈的手碰到了多姆的胳膊,把他推后了一些。
“我不指望任何事。”多姆语调低沉地说。他们的手相碰,维戈几乎对多姆描黑的指甲笑起来,指甲都磨损了。
“那也许是最好的主意,”维戈回答,“我不认为……我能做这个。”
维戈期望一些刺耳的反驳,或者另一些戏剧化的评论,但是多姆只是笑笑,移向角落里精细的国际象棋棋盘。“我们可以来杯啤酒,下下棋,不必非做这个。”
“我没打算就带你回这来胡搞,我没这么想。”
“我没打算暗示我要这样,”多姆说,“你去拿啤酒,我把棋盘拿过来?”
维戈本想点点头,但是响起了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