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过了半年多,抵抗小组的活动更加活跃也更加危险。随着和伦敦的联系越来越密切,他们的活动领域也逐渐扩大,现在不仅要安排路线帮助逃亡者,还要建立降落点接应英国方面空投的特工和物资。10月间,三名共产主义青年会的成员暗杀了德国驻南特占领军的副官卡尔·霍兹,德国人展开了疯狂的报复,不仅枪杀了很多无辜的人质,也加紧了对抵抗组织的搜捕,这一个月里他们不仅损失了几个同志,还暴露了降落点,形势前所未有的严峻。更大的危险还在等着他们——他们之中出现了叛徒。
“凯特,请你这几天费心再找个合适的降落点,我和大卫要去处理一下伊莱加的事情。”维戈一脸疲惫地走进画廊。
“你们真的要…?伊莱加还是个孩子!严刑拷打他都没有屈服,是因为他们抓了他的女朋友,说要把她送去前线给士兵当妓女,他才…”凯特不忍心再说下去。
“我知道。我没有责怪他鄙视他,但是我们也不能冒险留着他,他出卖了我们的降落点,害死了驻守在那里的比利,他还会危害到更多人的。不能因为一个人毁掉整个小组,凯特,你应该明白的。”维戈的嗓音听起来愈发沙哑。他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自己如此冷酷而又坚决。
凯特绝望挣扎地看着维戈,仿佛他是拯救一切的上苍:“可是他没有出卖我们,他一直在跟德国人拖时间。”伊莱加是凯特最钟爱的学生,他的水彩画总是和他的蓝眼睛一样透明纯净。
“他还能拖多久?他说他不知道同伴的真实姓名,大家都是用代号来联系,所以他需要时间来重新建立联系。你以为德国人能有多少耐心来等他?很快他们就会用更强硬的手段来逼他。”维戈转开脸,避开凯特期待的目光,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很快就要用来毁灭自己同伴的生命了。
“我不知道这样说你会不会好受些,我觉得伊莱加也许在期待我们去杀他。他的女朋友在盖世太保手里,所以他不能自杀。你觉得他现在夹在出卖战友和放弃女朋友的选择中有活路吗?他怎么选都是错的。你觉得他天天上街逛几圈是在做什么?他是在等我们下手!”维戈说到这里顿了顿,抬起了头,“凯特,如果你处在这样的境地,你会希望我们怎么做?”
凯特嘴唇颤抖,终于捂住脸啜泣起来:“上帝啊,我们做错了什么?”
维戈上前搂住凯特,任她在自己肩上哭泣:“我们什么也没有做错,错的是这场战争。凯特,我们是悬崖边上的舞者,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但这是我们自己选择的路,没的回头。”
维戈安慰着凯特,同时也在默默地问自己:如果我遇到这样的情况会怎么办?
维戈的父母生活在阿根廷的牧场里,两个兄弟也都移民美国,他的冒险活动不会牵连到遥远的亲人。决定加入地下组织的那一天起,他就这样为自己坚定信心。可是现在,他不确定了:我真的是无牵无挂吗?如果拿奥兰多的安危来威胁他,他会不会做得比伊莱加更好?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维戈自己也说不清,但他知道,当他第一次走进奥兰多所在的教室时,他就被那双深栗色的眼睛吸引了。
第一堂课,他没有教他们摄影技巧,而是和学生们畅谈起各自对美的体验,什么是美、什么是美的发现、什么是美的捕捉……那堂课非常成功,维戈自己也毫不谦虚地承认,这是他开设摄影课以来最完美的一次表现,他在一贯的沉稳优雅中融入了难得的激情。一下课他就被学生们包围了,特别是女孩子们。法国女孩一向大胆,戏剧学院的女生更是如此,眉眼顾盼之间都是倾慕与诱惑。一直到上课铃响,维戈才终于突围成功,一回头,门边那双深栗色的眼睛正望着他。
维戈翻阅学生资料,查到了他的名字:奥兰多·布鲁姆,来自南特。
三天后的欧洲戏剧史课堂里,维戈又看见这双深栗色的眼睛。这门课鲜有表演系的学生选修,更别说是表演系的男生了,男生们多数都到击剑课、拳击课上去发泄他们过剩的精力了。课后,奥兰多向维戈请教了几个有关古希腊悲剧诗人的问题。
这以后,他们养成了在课后就当天的学习内容进行讨论和扩展的习惯。奥兰多机敏聪慧,当然他的口才远好过他的文笔,虽然他的笔试成绩总是不很理想,但维戈仍然认为他是自己教过的最有才华的学生。
某一次讨论的时候,维戈“无意中”提及自己是南特人,奥兰多兴奋地发现老师竟是同乡,倍感亲切,话题立刻从课程内容扩展到了家乡生活。维戈一边含笑听着奥兰多眉飞色舞的滔滔不绝,一边为自己的“卑鄙手段”而暗暗尴尬。
他们已经不止是师生,更是朋友,维戈当然很欢迎这种关系的进展,他甚至希望能更进一步。但他始终觉得,以他们师生的身份,他的示爱对奥兰多是不公平的,奥兰多如此年轻单纯,对他如此尊敬信任,他不能让自己的私欲毁了这份信任。他想等奥兰多毕业后,等他可以成熟理智地选择爱人的时候,他再站到奥兰多的面前,不是以教授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平等的求爱者的身份,希冀奥兰多的接受。
四年过去,奥兰多终于毕业了,但是战争也开始了,一切又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会有某些时刻——当年轻人靠进他怀里平静激动的心绪时,当有力的双臂猛然抱住他命令他再也不许为他冒险时——维戈不禁会想:也许,也许奥兰多也是爱他的吧。维戈有时候做梦都想知道,奥兰多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可有时候他又宁愿一辈子都不去探究答案——他害怕那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道破的结果会是最终连朋友都没得做。不过现在,这些盼望或是恐惧似乎都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如果奥兰多不爱他,他如何能自私地以自己的表白危及奥兰多的安全,让他成为纳粹眼中最完美的逼供砝码;如果奥兰多爱他,他怎么能奢望这双马上要沾染上同伴鲜血的双手,转而拥抱自己热情纯真的年轻爱人?维戈现在一心所想的只是,让奥兰多能平平安安地度过这场战争,为此,他会不惜一切代价。
自从奥兰多成功运送了发报机后,维戈再也找不到理由阻止奥兰多加入他们了。但他变得更加小心翼翼,除了凯特,小组里其他成员都不认识奥兰多,维戈也尽量安排危险性不高的任务给他,基本就是让他在巴黎、南特两地跑,充当联络员的角色。奥兰多自己也有所察觉,几次提出严正抗议,甚至不惜讽刺维戈没有领导的果敢,倒像个护仔的老母鸡。维戈却一笑置之,不为所动,因为他的理由更充分——奥兰多家在南特,工作在巴黎,加上剧团成员的身份,经常来往两地不易让人起疑,换别人反而危险。对此奥兰多也无话可说,而且奥兰多也确实利用自己的魅力和两边车站的警察都混熟了,现在只要没有德国人在场,他的行李已经很少受到检查。但维戈还是不放心,他正在联系伦敦方面,他要送奥兰多去英国——他越远离自己,也许越安全。
三天后,凯特带着维戈来到她新找到的降落点。这是一位男爵的领地,地处南特郊外,偏僻少人,周围都是农田和森林,庄园占地广大,主楼前面就有一大片开阔地,确实是一个理想的降落点。
“这位男爵在战前是法国政府的敌人。他要仿效祖辈布列塔尼公爵们,在领地里成立一支由仆人和雇农组成的自卫队,他给他们配了长枪和刀剑,又在庄园里养了很多马。男爵在一战时担任过骑兵队的少校,他打算带着他的自卫队在庄园里也来一次冲锋。结果被当地政府勒令禁止。男爵一怒之下就把政府告上了法庭。”
维戈忍不住笑起来,听了凯特的介绍他已经在心里勾画出一副倔脾气老男爵的形象,但是……等等,这个故事怎么听起来那么熟悉,“男爵姓什么?”
“布鲁姆男爵,就是你的学生奥兰多的父亲,是他介绍这个地方给我的。”
维戈顿时慢下了脚步,刚想追问,就远远地看到大厦里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维戈已经不需要凯特的解释了。
奥兰多步履轻快地走近他们,满脸得意洋洋的笑容,活像个计谋得逞的土狼。
“家父已经备好了晚宴,恭候二位大驾光临。”奥兰多俨然贵族派头地鞠了一躬。
维戈心中不禁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