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戈,维戈……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维戈昏迷不醒,一脸血污,头发混和着血色纠结在一起,完全看不出以前金色的光彩。奥兰多拼命克制,让自己不要哭,可猛烈的啜泣还是令他浑身颤抖。他从没有想过要杀人,但是如果现在给他一把抢,他会杀光这里所有的德国人。
奥兰多从墙角拖过一盆说不上是什么颜色的水,而后从衬衫下摆上撕下一条,沾着水,轻轻地擦拭着维戈脸上的血污。维戈终于微微呻吟了一声,脑袋无力地摆动了几下,随即又陷入昏迷。
奥兰多不敢搬动维戈,只能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头扶起来搁在自己的腿上。而后他拉过维戈那只被拔光了指甲的血肉模糊的手,轻轻地按在自己的胸口,眼泪再也无法抑制,一滴滴滚烫地滑落在维戈无知觉的脸上。
“维戈,你千万要挺住,晚上凯特他们就会来救你了。”他知道维戈现在听不到他说话,但他还是温柔地慢慢说着。他记得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要唤醒一个昏迷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停地对他说话。
“维戈,我们好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现在终于有时间了。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很好,为了保护我你甚至可以牺牲自己。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到底是你什么人?我不想只做你的学生、你的朋友……”奥兰多用手背擦了下眼泪,他很多次想过他会不会有勇气跟维戈当面表白,也很多次设想过他会在什么场合下向维戈表白,但是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是在这样生死难卜的绝境中,更想不到爱人近在眼前,却又隔绝于无知无觉。
“我第一次上你的摄影课就被你迷住了,课后那么多同学都围着你,我想和你说话都找不到机会,所以我才又选修了你的欧洲戏剧史。现在我要老实承认,我一点都不喜欢那门课。我有阅读困难症,戏剧史真是害死人,我费了好大劲才通过那门考试,那阵子我做梦都在担心如果这门课挂掉,你一定会瞧不起我的。可我喜欢我们课后的讨论,那是真正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时间。我喜欢听你说话的声音,从你嘴里讲出来的那些枯燥的史料好像也变得有趣起来,我还喜欢你思考的方式,原来世界是可以用那么多种不同的眼光去看待的。维戈,我是不是像个小跟屁虫?有没有惹你烦?到后来,多姆都报怨我越来越少跟他出去疯了。”
“我是个迟钝的大傻瓜,就知道喜欢和你在一起,却从没想过到底为什么。直到那天晚上爬上那条船,我才明白过来。知道我当时想的是什么,”奥兰多沉浸在回忆中,手轻抚着维戈的头发,布满泪痕的脸上泛起微微的笑意,“我想我一辈子都不要离开你,所以我回来了。我真是好傻,我不敢告诉你,我怕你会不理我了。我该早点告诉你的,维戈,我爱你……求求你,我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勇敢,别丢下我一个人。你说过的,我还有你!为了我,你一定不要放弃。”
奥兰多就这么抱着维戈,哭一会儿说一会儿,他觉得时间仿佛停滞了一样,漫长的一天总也挨不到尽头。维戈始终昏迷着,似乎陷于痛苦之中,时不时会发出几声微弱的呻吟。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天色渐暗。奥兰多看着头顶那个小小的铁栏杆窗户,心里明白,决战的时刻要到了。
凯特和大卫坐在一辆带有红十字标志的德国军医车里,大卫一身德国军装,沉稳地握着方向盘,凯特穿着护士装坐在旁边。现在车已经开到盖世太保分部的门口,凯特和大卫对望了一眼,竭力平静心绪,他们知道,一旦进了这道门,生死就由不得自己了。
这天早上凯特一打开画廊的门,就看到地上有一条蓝白格子的手绢,显然是有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凯特不明所以,心跳莫名地急剧起来。她突然想起,那次奥兰多从海里游回来后,在她的小船上,他就是拿出这样一条手绢擦水的。再想起前一天奥兰多向她要了氰化钾药丸,一切都明白了。凯特垂下手,深深叹了口气,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叹息是早知如此的听天由命,还是心有戚戚的默然感慨。
“嗨!希特勒!请出示证件。”凯特伸直手臂回了礼,然后镇静地拿出几张证明文件交给卫兵。
卫兵检查了证件,又打开车厢看了一眼,里面有一个荷枪的卫兵和一个护士,分别坐在担架的两边。卫兵去传达室拨通了电话:“长官,有一辆巴黎盖世太保总部派来的救护车,要求押送恐怖分子维戈·莫藤森去总部受审。”
“放他们进来,再打电话到巴黎总部确认一下,没有问题就签字放行。”
大卫将车缓缓驶进庭院,警卫还没来得及拨通巴黎的电话,又一辆饭店的送货车开到了门口。
“嗨!希特勒!长官,我们是来送晚宴食品的,”送货车上跳下来一个嬉皮笑脸的大胡子中年人,“看看我们都送什么好东西来了,新鲜的面包、奶酪、香肠,还有南特最好的红葡萄酒。”中年人边说边拉着警卫到车厢里去参观,“不止这些呢!还有更妙的,你们看,鹅肝!要知道,现在在南特,只有我雷诺饭店还能提供上等的鹅肝,我就是让·雷诺!”
那个进了车厢参观的警卫再也没有出来,听到有鹅肝,另两个警卫也忍不住了。士兵们都知道晚上长官过生日,但他们对自己能享用到多少美食实在心里没底,存了个私心,想现在就预留少许满足肠胃。
救护车开进庭院后在通往地下室的侧门处停了下来,凯特紧张得心怦怦直跳,但表面上还是神态自若。她走下车,点燃一根香烟,环顾着阴森的大楼外墙,心里默默地把已经研读了上百遍的路线又过了一遍。她慢慢踱着步,等待着雷诺的行动信号。
砰!二楼的宴会厅猛然响起了爆炸声。
“行动!”凯特从座位底下摸出手枪,四个人直奔地下室的监狱。
他们迅速炸开地下室的大门,一冲进去,一股阴森的霉味扑鼻而来,摇弋破败的壁灯发出惨淡的光线,地上还有斑驳干枯的血迹。
四个人站在过道尽头,一时都有点无措。还是大卫先镇静下来,命令雅克在门口守卫,另外三人分头找牢房上的记号。
“在这!”在倒数第二排的牢房门上,在那个小小的探视口上,凯特看见了蓝白格子手帕露出的些微一角。
门内奥兰多已经听见了响动,激动地扶起维戈。“维戈,凯特他们来了,我们可以出去了!”维戈依旧无力地靠在奥兰多怀里,毫无反应,奥兰多忍不住低下头,轻吻那干裂的嘴唇。“维戈,答应我,一定坚持住!”
门被炸开了,奥兰多抱着维戈艰难地挪到门边。“凯特!”
“你……这个傻瓜!”终于看见两人,凯特双眼一热,只骂出一句。
奥兰多终于露出了笑容,“是很傻,但很管用!”
“奥兰多,你背维戈上车,苏菲给你开路,我和大卫掩护,快!”
“不!大卫,你是医生,还是你先带维戈走,把枪给我,我跟凯特断后。”大卫已经茫然了许久,完全搞不清这个跟他说话的奥兰多是个什么人,但看到凯特点头同意后,他立刻把枪交给奥兰多,背起维戈。
还没跑出地下室的大门,十几个荷枪实弹的德国兵就冲了过来,霎时间,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来。凯特知道,虽然雷诺他们已经吸引了大部分的兵力,但双方在人数上实在悬殊太大,更别提如果不能速战速决,他们还得面对德军的大批增援。
“大卫!你们三个带了维戈快点开车冲出去!我们跟让的车走,快!”
得益于父亲从小在庄园里对他进行的射击训练,奥兰多已经撂到了两个德国兵。他本是个连小兔子都舍不得伤害的人,可是现在他没有一丝的犹疑和恐惧,射出的每一发子弹里都带着他的怒火和为维戈复仇的决心。他甚至忘记了技巧、忘记了躲避,直到枪声渐歇,凯特惊呼着把他推到墙边,他才感到腿上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终于无力支撑地坐倒下来。
“奥兰多,你的腿受伤了!我扶你出去,让还在等我们。”
奥兰多艰难地撑着墙慢慢站起来,把胳膊搭在凯特瘦弱的肩膀上,努力朝地下室的大门挪过去。刚受伤时的麻木和顿挫现在已经转化成难以忍受的剧痛,每走一步都好像要把他的灵魂从肉体中抽离,他能感到血液顺着腿上的伤口在一股一股地逃离他的身体。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眼前一片白光,很快又陷入了黑暗。
“奥兰多!奥兰多!快起来!”奥兰多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凯特满是汗水和泪水的脸就在他眼前,而后他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皮靴落下的跑步声——增援的德军要到了。
奥兰多立时清醒过来:他已经没有机会离开这里了。“凯特,拿着我的枪,你快走吧。”
“胡说!我决不会把你留给德国人的。快起来!让的车在等我们。”
“你真是个固执的女人。别傻了,赶快走,等不到你,他们也不会走的。如果我们都死在这,那行动还有什么意义?”
“用你的命换维戈的命,那又有什么意义?”凯特不放弃地使劲要把奥兰多从地上拉起来。
“对我来说很有意义。快走吧,凯特。相信我,我没那么容易死的。”他掏出那颗药丸还给凯特,“你再婆婆妈妈的,我们都得死在这,那维戈和我都不会原谅你的。”
凯特终于下定决心,她最后吻了一下奥兰多的额头,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奥兰多咧嘴笑起来,用凯特还给他的蓝白格子手绢擦了一把脸上沾染的凯特的眼泪,然后又用手绢扎紧了腿上的伤口。
他坐在地上靠着墙,听着那皮靴声越来越近,任由自己慢慢沉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