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戈又一次站在“大绿林画廊”的门口,恍如隔世。一样的店面,一样的招牌,连门前的梧桐树都同样的郁郁葱葱,少的只是那块“莫藤森和布兰切特”的名牌。还有,这里是巴黎,不是南特。
几个月前,当维戈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身处伦敦的陆军医院,看着周围忙碌的英国护士,闻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他知道一定是凯特他们把他救了出来,但是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他无处去打听营救的详细过程,只能在心里不断地祈祷,没有人在营救行动中受伤,更没有人被捕和牺牲。
住院的日子枯燥而压抑,触目所及都是肿胀的伤口,淋漓的鲜血,残缺的记忆,还有吗啡和截肢……幸好有奥兰多陪维戈度过那些时光。对,奥兰多就在维戈的脑海里,每时每刻,无处不在。维戈常常想着奥兰多:想他现在人在哪里,是不是平平安安的;想他知道自己出事后会是什么反应,有没有干什么傻事;想他现在有没有也在想着自己……
维戈在医院躺了将近两个月,其间也有一些流亡在伦敦的抵抗运动领袖来看望过他,但那些人他都不熟悉,也无法从他们那里了解到凯特这些人的消息。身体一天天的好转,但心中的惶惑与不安却愈发加剧,终于,在出院的那天,维戈等来了麦克莱院长。
老院长是来伦敦接受戴高乐将军授勋的,维戈如同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压在心头的无数问题和担忧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从老院长那里,维戈证实了自己确实是被凯特和游击队的人救出来的,具体的行动细节伊恩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们袭击了盖世太保的南特分部。把维戈从逃亡通道送出法国后,为安全起见,小组的人都撤离了南特,大卫去了里昂,凯特到了巴黎,别的人也都分散了。
维戈长久以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他忍不住又向麦克莱院长打听奥兰多的消息。维戈对自己没能去看奥兰多在大剧院的首场演出一直耿耿于怀,但他相信这样高水平的古典话剧演出,伊恩一定不会错过的。
伊恩有点疑惑地挑起眉毛,说道:“那出戏的确不错,我去看过两次。不过,我没有看到奥兰多有演出啊。”
维戈心头一凛:“怎么会?他演的是法赖尔,你是不是不大记得他了。”
伊恩一脸和煦的笑意:“我虽然年纪大了,但还不至于那么老糊涂。像奥兰多这样形象才华同样出众,还很会搞恶作剧让老师头疼的学生,我怎么会不记得?”
维戈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几乎站立不稳。
说不清为什么,维戈总是隐隐觉得自己的获救跟奥兰多有关系,他在医院里做过很多次的噩梦:奥兰多在长长的黑暗通道里奔跑,身后留下一路血迹,他想追却怎么也追不到;奥兰多双眼紧闭浑身是伤漂浮在海面,他想游过去抱住他,但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打来,将他越推越远;奥兰多面色惨白向他伸出手臂,他想拉住那只手,想把奥兰多拉进自己的怀抱,但那只手臂仿佛是透明的,他怎么也抓不住……所有的梦境都惨淡阴郁,让维戈一次次浑身是汗地从梦中惊醒。维戈不敢去想,这一切是不是命运对他的预警。
出院后,维戈恨不得立刻动身回法国找奥兰多,却身不由己地被局势困住。他依然是抵抗组织的重要成员,之后的两个多月里,他和麦克莱院长一起参加了流亡政府的多次工作会议,见到了戴高乐将军;他们又会晤了不少社团组织,为抵抗运动筹款;还接触了英国情报局的官员,为他们将派往法国的特工突击培训法国习俗。动荡的时代容不下他小小的个人感情,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维戈觉得生活仿佛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他能留给奥兰多的空间只有他的梦境。
直到那一年的夏末,维戈才终于又踏上法国的土地。他一到巴黎,就先去了奥兰多的公寓,但门房说从复活节起就没见过奥兰多了,而那正是《吝啬鬼》上演的日期。维戈立刻又找到野百合剧团,他们已经开始排练新戏。那位胖团长自从胃病发作后,人瘦了一圈,他已经不记得去年有过一面之交的莫藤森教授了,再说维戈的样子也的确变了很多,维戈只说自己是奥兰多的亲戚,刚从国外回来。团长很郁闷地告诉维戈,当时奥兰多只演了一场的法赖尔,第二天就不见了,留了张字条说回南特有急事要处理,答应事情处理完就回来,但是他再也没有回来。团长还想张口念叨A角B角的事情,却看见面前的男人已经失魂落魄地冲了出去。
听见门响,凯特抬眼看去。推门而入的是个中年男人,及肩的黑色长发,蓄着络腮胡子,带着金丝边眼镜,拎着一个不大的旅行皮箱,颇有艺术家气质,不知道是来买画还是来卖画的。凯特刚想上前招呼,中年人就放下行李,露出了温和熟悉的笑容。
“天哪!维戈!”凯特难以置信,上前抱住了维戈,眼泪夺眶而出,“维戈,维戈,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也没想到有一天还能这样站在你面前,这几个月我在英国,天天惦记着你们。谢谢,谢谢你们救了我。”维戈紧紧地搂住凯特,他不相信世上有任何言语能传达他此刻的心情。
凯特抬起头看着他,兴奋地抹掉眼泪:“你应该在英国再多呆一阵,现在回来太危险了,德国人还在通缉你。”
“我知道,所以我改变了外貌,还做了新的身份证明。现在在你面前的是尼科莱·卢金,一位俄国流亡贵族,从小跟家人逃到了巴黎,职业是艺术品商人。我想你刚刚都没能一眼认出我,那德国人也一定认不出我。”
凯特领维戈来到后面的办公室,为他倒水,又拉出椅子请维戈坐下。两人谈起彼此以及战友的近况,似乎都在不安地等待那个最艰难的问题。
沉默片刻后,凯特终于开口:“你这样不顾危险的回来,是为了奥兰多,对吗?”
“对,我再也等不下去了。我去他的公寓、剧团都找过了,我找不到他……告诉我,把一切都告诉我,奥兰多到底怎么了?”尽管拼命抑制,维戈的声音还是越来越颤抖。
凯特用力闭了闭眼睛,即使过了这么久,那几天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片断都依然深深刻在她脑海中。她从奥兰多打电话回南特的那天开始说起。
维戈开始还能插口问上一两句,讲到后来,他全然无语。他甚至已经听不见凯特在说什么,头脑深处另一个模糊的声音却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有人剖开了他自己也不曾知晓存在的尘封记忆——“维戈,我爱你”……“别丢下我一个人”……“我还有你”……
维戈的视线一片模糊,心都要炸开了:难道自己就这样永远失去了奥兰多……
凯特已经泪流满面,继续说道:“我们把你送出法国后,就通过他的乳母去打听他的消息。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让德国人相信他只是借机逃跑,跟我们的劫狱没有关系。老人家拿出她保管的男爵夫人的全部首饰,通过南特警察局的人去打点,德国人终于没有处决他,但还是把他送去了集中营。我们尽力去找过,可还是无法确认在哪个集中营,只是肯定没有离开法国。”
维戈人仿佛僵住了,只有双手在微微发抖。过了半天,他猛地抓起杯子喝干了里面的水,站起身急速地走了好几个来回。他慢慢平复自己的情绪,走到凯特身边,蹲下来,把凯特的双手从她满是泪水的脸上拉到自己的胸口,紧紧地握着,“凯特,你的决定是对的,在那样的情况下,换我也会这样做,你千万不要自责。我相信奥兰多还活着,一定还活着。”
维戈无法想象奥兰多在集中营里过着怎样的日子,他听闻过那里的残酷与血腥。只是,他同样也无法想象,他的奥兰多会这样丢下他,留他一人。他的奥兰多是最坚强的,哪怕只有一个人能从那里活着出来,这个人也一定是奥兰多。
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抵抗组织的活动更加紧张危险,但维戈相信,他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都会有助于战争的早日结束,法国能早一天解放,奥兰多就能早一天获救。这个信念支持着他一次次地涉险犯难,又一次次地从死神身边擦身而过。他不怕冒险,但他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爱惜自己的生命,因为他的生命已经不属于他一个人,这个生命还背负着他最深爱的人的牺牲。
终于,坚持到四四年的夏天,形势完全转向了好的一面。从六月六日盟军登陆诺曼底开始,好消息就一个接一个地传来。
终于,八月二十五日,巴黎解放。
当盟军车队驶上香榭丽舍大街,巴黎人山呼海啸,夹道欢迎。维戈也站在路边激动欢庆的人群中,他和他的战友们是最有资格享受这一刻的。然而维戈清楚他们为这来之不易的胜利付出了什么:雷诺的游击队全军覆没,大卫也牺牲在里昂的巷战中,倒在了黎明前的最后一刻。
戴高乐将军的激情演说在耳边回响:“巴黎!巴黎愤怒了!巴黎沦陷了!巴黎牺牲了!但巴黎现在解放了!”
维戈眼前再次浮现起奥兰多那双燃烧着激动与愤怒的深栗色眼眸,维戈在心头默念:巴黎真的解放了,奥兰多,我们真的把他们赶回去了,可是你在哪里?
九月初,巴黎音乐戏剧学院迎来了新学期。凯特接受了麦克莱院长的邀请,到学院担任客座教授,同时还可以继续经营在巴黎的画廊。维戈答应继续回来任教,但是他先向院长告假半年——他打算利用盟军提供的集中营资料,走遍法国,寻找奥兰多。第一步,先去离巴黎最近的德朗西集中营。
这天早晨,维戈提着行李来到画廊,他打算跟凯特商量处理一些后续事宜后就出发。还没走到画廊门口,维戈就远远看见一个工人在门口钉名牌。他不记得自己有安排过工人来做这个事情,正打算上前询问,转念想到也许是凯特请来的。巴黎解放了,他没必要继续使用尼科莱·卢金这个身份了。凯特细心得让人感动。
那个工人身材高瘦,微微瘸着腿。他背对着维戈,认真的样子让维戈看着想笑,他钉完一边,就用手按住另一边,退开一步歪着头端详一阵,摆平以后再开始钉另一边,但是显然技术能力有限,钉子总是不听使唤,连掉了两次。维戈忍不住好笑地摇摇头:真不知道凯特从哪里找来这么笨手笨脚的工人。他放下行李,打算上前帮忙。
维戈瞟了一眼歪垂下来的名牌——“布鲁姆和布兰切特”。维戈一阵晕眩,“布鲁姆和布兰切特”? “布鲁姆和布兰切特”!!
他一把掰过那个工人的肩膀,眼前正是两年来他日思夜想的那张脸,瘦削了,憔悴了,脸上还有几道隐隐的伤疤,但确实还是那张脸,他的眼睛闪着光亮,嘴角甚至还挂着一抹恶作剧的笑容。
“喜欢这个名牌吗?现在我可以名正言顺地管理这里了。”
这个奥兰多居然还在笑着开玩笑?这是梦吗?维戈挣扎地等待着那急坠后冰冷的惊醒。
可是那并没有发生,这不是梦。奥兰多回来了,他的奥兰多真的回来了!
维戈的整个头脑都在轰轰作响,他想问奥兰多的腿怎样了,他想抚摸奥兰多脸上的伤疤,可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什么动作都僵掉,只剩下死死地抱住奥兰多,眼泪如同失去了闸门一样奔涌而出。半天他才意识到奥兰多不知是哭还是在笑地喘息着在耳边呢喃:“维戈,维戈,我还活着。我不会甘心就这么死的,你还没有听见我说我爱你,你还没有吻过……”剩下的话语被夹带着咸涩泪水的火烫所吞没,维戈的双唇终结了所有的遗憾和不甘。
他们无语地紧紧拥吻,仿佛要嵌进彼此的身体,仿佛要融入对方的灵魂。
他们终于没有丢下彼此。
奥兰多在集中营里留下的伤疤和疼痛,之后有无数个共度的夜晚,维戈可以用双唇去历数和抚慰;
那些分离的锥心痛苦和想念的分分秒秒,之后他们有携手一辈子的时间去诉说和倾听。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