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坠落· 文艺复兴的佛罗伦萨（上）
红
时间飞逝，夜晚降临，暗红的漆黑中，天使发现奥兰多蜷缩在领主广场①一个转角柱墩后，他的双眼因恐惧而睁大。奥兰多的手指以熟悉的方式摸索天使的手指。天使习惯了人们通过神圣的触碰寻求慰藉。奥兰多之前从未需要过来自天使的安慰。现在，他的嗓音因震惊而沙哑。
“看，他们焚烧一切。他吩咐他们去做，他们正在执行。一切美的事物都在燃烧。”
天使第一次注意到奥兰多苍白的面孔上火光闪烁的暗影，而后转身见证焚烧虚荣的篝火②。“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做？”
“萨伏那罗拉③……他……他相信我们创造了一座新的所多玛④。他说我们因沉湎快乐而注定去往地狱。他说我们必须驱逐邪恶，拯救自身。他们焚烧那些令我们出离生命尘垢与街巷污秽的美丽事物。我不明白。”
天使同样不明白。人们对着熊熊烈火狂热舞蹈、拍掌。深红的烈焰大作，直上云霄，将他们的身形诡异地扭曲。天使完全不明白。“今晚萨伏那罗拉没有拯救任何灵魂。”天使顿了顿。思索着。“拯救不是如此轻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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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
奥兰多接下来的话语让天使于永生中第一次心灵蒙受真正恐惧的打击。
“他会焚烧我，还有那些和我同样的人，连同波提切利的画作⑤和香水瓶。既作为演员，也作为男人的情人？他会在这个广场的柴堆上焚烧我。只要他抓住我，他就会如此。”
天使愤怒地醒悟过来，急速转身抓住奥兰多的肩膀，将他紧紧推靠在石柱上。“他不敢。”
奥兰多没有反抗天使的紧握，然而话语在连绵不绝的惊惧中脱口而出。“他已经敢了。他把那些他宣告为异端和邪恶者的人锁上木十字架，然后焚烧他们。如我一样的男人！他们先是双脚烧焦、开裂，如同烘烤猪肉，而后他们尖叫，拉扯锁链，直到他们的手腕血流如注。我曾亲眼目睹。愿上帝拯救我，我曾亲眼目睹。”
天使沉默无语，奥兰多恳求地抬起双眼，双唇开启，呼吸沉重。那是成千上万的书卷、成千上万的艺术品化作灰烬的乐曲，天使终于屈服于内心的渴望。他们的双唇交会成一个脆弱的吻，他们的激情源于他们的恐惧。他们分开，天使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有人要伤害奥兰多的愤怒。
“我向你起誓。他不能伤你一丝一毫。奥兰多……萨伏那罗拉无法伤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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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
三个月后，天使提示作为上帝在世代表的罗马教皇，将萨伏那罗拉逐出教会。天使赐福签署教皇谕令之手，祝福传信佛罗伦萨之信使。天使保护实施拘捕之人，加固牢狱，他们拘禁令奥兰多恐惧被吊上十字架、活活烧死之人。目睹教士的信从在他们领袖身边深陷囹圄，投入黑暗，天使的心中充满喜悦。
此后一年，天使指引刽子手的双手将奥兰多的仇敌锁上十字架，置于点燃的柴堆上。终于火焰大作，邪恶者的肉身开始噼啪作响、开裂，如同奥兰多所言。天使目睹一切直至终结。当双手因剧痛而紧握，萨伏那罗拉亦在祈祷。天使只感觉到超脱。天使知道，这不是上帝的旨意，然而当人类的祈祷屈服于尖叫，他只感觉到满足。奥兰多安全了。这才是至关重要。
天使的双手本应履行上帝的使命，不是如此。它们不是为助长傲慢、欲望、贪婪而生。天使合拢双手，祈求宽恕。天使热诚而空洞地祈祷。除了沉默，天使未听见任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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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予
天使飞向奥兰多。时光短暂，天使知晓什么终将发生。天使只求一念：上帝不会拒绝他忠诚仆人的最后一刻。天使知道，上帝曾经对那些被认定无可救赎的天使予怜悯。天使曾亲眼见证。天使只祈求最后一晚。
祈求上帝，准予我最后一晚。准予我们一晚，祈求我主。
这样的祈祷无异于亵渎，然而天使已然选择了坠落。保护奥兰多的举动已经过火，天使被拯救几无希望，于是天使彻底放弃。
当天使回到他身边，奥兰多正来回踱步。他本想前往广场，但是天使不允许。不想奥兰多看见他的天使所铸成的一切。
天使与人类躺在一起，知道彼天堂已化作此天堂。天使感觉体内积聚的某种东西，将主的圣灵化作苍白的闪烁。他们的做爱疯狂而笨拙，奥兰多不明白为什么一切要如此匆忙。天使明白，于是天使让奥兰多安静下来，最好充分享受他们拥有的每时每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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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士
当然，上帝派遣他最优秀的卫士、派遣天堂军团的首领去找回他迷失的天使。当米迦勒⑥降临，天使看着他沉睡的同伴，知道他人类爱人的生命转瞬即逝。米迦勒催促天使返回，允诺天使仍未被上帝的爱所抛弃。天使恳求米迦勒的理解，即使必须理解的人并非米迦勒。
天使拒绝返回天堂。拒绝返回上帝身边，同时感谢上帝准予与奥兰多的这一次。为了沉湎于渴望……沉湎于爱，天使遵从自由意志，于是天使选择坠落，为了与奥兰多分享他余生的每时每刻。
米迦勒悲痛俯首，而后在天主的光辉中消失。天使亲吻奥兰多的睡颜，起身迎接上帝的审判。
天使起身。而后坠落。
译者注：
①领主广场（Piazza della Signoria），佛罗伦萨的中心广场，至今仍是该市的政治和社会活动中心。
②③萨伏那罗拉：（Girolamo Savonarola，1452—1498），意大利著名的多明我会修道士。在15世纪末叶掌握了佛罗伦萨的实际领导权。他奉行苦修、禁欲，敌视文艺复兴，他倡导的宗教改革，反对骄奢淫逸，提倡虔诚修行，残酷镇压同性恋是他的重要纲领之一。1497年的狂欢节，他和他的追随者在领主广场焚烧了大量的珠宝、奢侈品以及无数绘画、雕刻、书籍、乐谱等艺术品，史称“虚荣的篝火”。之后他被当时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开除了教籍，1498 年5 月23 日，萨伏那罗拉在同一个广场被火刑处死。
④所多玛：Sodom，依《旧约圣经》记载，所多玛是一个耽溺男色而淫乱的城市，被从天而降的硫磺烈火毁坏。所多玛成为了现代词“鸡奸”（sodomy）的词源。
⑤波提切利：（1445—1510）文艺复兴早期佛罗伦萨派的著名画家。他鼎盛时期的作品带有明显的异教色彩，但晚年他成为萨伏那罗拉思想的追随者，在虚荣的篝火中烧毁了自己的多幅画作。此后声名下滑，死于贫困潦倒中。
⑥米迦勒：Michael，大天使，希伯来民族的护卫天使。基督教选择他作为教会军队的圣者。
